何四取出一只角瓶。

那角取自画国的漪牛。

画国处在西北部，名字如画，其实遍地乱石，水源稀缺，绿意星星点点、难得一见。漪牛出产在那里，身材矮小，最能耐旱，毛有四寸长，呈秋茶褐色，质地光顺无比，风吹过，飘拂之状美极了。因此，它的毛皮是珍贵的裘材。也因此，漪牛的数量不断少下去，连带角也贵重起来。

幼小漪牛无角，牛角才像小芽般从脑袋上顶出来，最长能长到一肘，磨去外层壳子，便露出里头质地，半透明、色若琥珀，相当可爱。

何四这只角瓶，是七寸长，里头挖空，瓶壁刻有流云图纹。里头有酒，色泽比琥珀更深些，晃动间，水波云纹，溶曳相衬，分外趣致，是个好东西，却不衬何四。

何四这样的人，本来应该提大瓮、捧大碗，仰脖而灌、烈饮豪喝才对。他没事弄这么个小瓶子揣在身上干什么？

只因这瓶子是他师妹送他的。

瓶里是他自己酿的酒，酿法独步天下，酒坊老板闻说都垂涏，他也不卖。除了他自己，他只给一个女孩子喝过。那个女孩子目光闪闪的笑着说：“好啊，为了这口酒，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。”

可是后来，女孩子嫁了洪姓少君。何四这才被逼得，把他一直不敢提的要求提出口。女孩子目光闪闪的看着他，不是不感动，可——“我不能嫁给两个人啊。”她笑着说：“这样吧，如果我生了女儿，把女儿交给你好了！到那时，如果你有什么要求，可千万记得早点提。”她和他一起喝光了他珍藏的一瓮酒，受封为夫人，封号雪鸿。

她生了女儿，可是没有交给他，直到三年以后，忽然向他求救。他赶来了，但是晚了。母女不得两全。

他把角瓶交给阿星，道：“这是你母亲的，现在我给你。你母亲……是我的师妹。”

阿星当然看出来了，事情不止如此而已。但是何四人老派、含蓄，就算情深似海，面上也不过那么淡的一点涟漪。阿星都不忍心揭穿他，只好问：“你知道出了什么事？我父君怎么了？”

何四又觉得难以启齿：“你母亲……生得似狐君。”

阿星双眉打结：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。

雪鸿夫人死前，也提过这个名字。可是在之前，没有任何人在阿星面前提起过。

因为没有人敢。

上代安君洪峻有一个亲信的相国，本姓“胡”，因为容颜太过姣好，被谐音谑称为“狐君”。他以一品奉驾，很做了几件大事。有些事情手段可疑，过程惊险，但结果确实是皆大欢喜、利民利君，仿佛有神鬼助他一般。于是又有人叫他“狐圣人”。

不知是谣言不小心指明了真相，还是真相用谣言的方式走漏了。总之，很快有大臣以性命来检举所谓胡相国、狐圣人，实为狐妖。

兽类成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，而能变化为人形者，唯狐类而已。这只狐狸以异类入朝，其心必诛，再不快刀斩乱麻，怕有大祸！

希宗洪峻，终于赐死狐圣人，并严禁人们再谈论他。

曾经的一品大员，如日中天，悄然殒落，销声匿迹，连座坟都没留下。留下的只有传言而已。

传言之一，他确实是狐妖，只能被**，不能被处死。他还有一天会回来。

传言之二，他确实是死了，死因并非他是妖，而涉及宫廷秘辛。这个秘密，有鉴于希宗洪峻再没有立左夫人，而且亲手用天水碧八幅袍替狐君裹尸入棺，似乎可以窥到一二。

八幅裳裾的剪裁，只有君家、以及国君特许的亲贵才能服用。而所谓天水碧，是一种层层渲染的织物上色技术，乃是安国御用的“澄记”老号，在一甲子前刚研制成功。第一件成品，希宗洪峻赐给了宠臣狐君。

这样宠信，最后也不过裹尸而葬。

听说狐君风姿绝世，肤如雪凝，发似墨染。当今国君，也就是希宗长子，幼时曾有幸目睹他的丰采，再难忘怀，于是引出了第三个传言，也就是当今上头最忌讳的传言——

狐君确实是回来了，在当今国君弱冠时，化作外地女孩，“自恃倾国色，一骑谒城京”，要求作当今国君的正室夫人。她——或者说“它”？——如愿以偿。当今国君安逸专宠她们母女，那偏心的程度，远在从前希宗宠狐圣人之上。所以一直以来都有人进谏。这些话，没有一句能传到阿星耳边，但何四是听说的，也曾劝雪鸿逃离是非之地，雪鸿一笑置之。

她一直比何四聪明、果敢，他劝不动她。但这次，事实证明雪鸿错了。她赔上了自己的命。

阿星突然听见一声叹息：“唉……”

不是发自何四的口！这叹息来得深沉、浩大、而低微，似乎是风吹过地底的孔窍，发出的声音。

但这是密林，密林的地下，哪里有孔窍！

难道真是祖宗显灵？睡在这里的君王们开口说话了？阿星觉得毛骨悚然。何四也打个激灵，灵机一动，催阿星：“去拜历代安君。”

阿星才不要！恐怖片作死的节奏都是深入虎穴好不好！她现在只想赶紧逃走。

可惜她现在只是三岁小孩，何四一手就把她抄起来了，倒也不敢强迫她，只哄着：“不去就不去吧。殿下，你求求列祖先君保佑，先别出去。当心那些人又兜回来。”

言之成理。阿星勉强问：“列祖先君在哪里？在那里吗？”手指着唯一的高大建筑，“装得下？”

不敢阿星怀疑，这建筑再高大，充其量就是座变形版的金字塔。想埃及诸法老造了多少金字塔啊？这里就这么一座！还要把历代的君王都装下去，想想也不容易啊！

这也都是阿星年纪太小，宫人们都没给她讲太“深奥”的知识。何四只好从头科普：

君王安葬，是没有灵柩、没有棺椁的。由专门的“奉圣师”制成“圣体”——咳咳，其实就是专门的工匠用祖传的秘制手艺造成了“肉身佛”那样的东西。人体缩小一半，肤若金石，敲之铿然有声，芬芳浓烈……咳咳，废话！那是浸了多少香料和诡异药水才造出来的啊！

——总之，这样的“圣体”被奉进高塔，一尊一尊挨着摆。这样一来就摆得下了。一层一层回环高上去摆着，千秋万代都有位置。

阿星和何四又听见一声叹息！这次，清清楚楚传自圣塔的地下。

君陵墙外的军队此时立住脚步，在白顶天的号令下，又回过头来行军。